Salty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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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日


黄少天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第十赛季的八分之一决赛。那次他成功操纵着夜雨声烦撞上了树,这一幕跻身荣耀十大经典画面花絮版,受万众膜拜。但其实他还是忘了。二十五岁的他,开车撞上了护栏。这世界仿佛游戏,无名新手玩家手足无措,连累他也被扔了出去。气囊弹出前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确信自己如有神入,居然和一张账号卡正处在共情的状态中。某种超自然力量乘虚而行,手把手教他确认了同理心的存在,那滋味妙不可言。

这不是你的错。这话他在醒来后听了无数遍,鲜花和水果的气味充盈满室,但说话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黄少天首先记住的是一个少年,下颌尖尖,两颊和五官倒有几分孩子气,却也不妨碍他判断出对方是个美少年胚子。

他望过来,眼睛亮得惊人:蓝雨以后就交给我,黄少你放心吧!

黄少天:对不起,请问蓝雨是什么?

这话把那孩子吓得一怔愣,四周齐齐发出吸气声。过了不到半刻钟,他将要记住的第二个人打开门把众人请走,房间里重新只剩下他一个。暮色四合,今天的最后一束自然光正缓慢西沉。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知道了第二个人的名字。

 

 

大家好,我叫黄少天,是本地人,平时喜欢打篮球。讲台上的年轻人转头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笑容极其温柔,扯起嘴角时,尖尖的虎牙让他本就英俊的脸庞变得更加可亲,在不少女生眼里那甚至是可爱的。今年初我接受了一次手术,可能忘了一些事情……据说我以前是个电竞选手?不过那不要紧,他朝台下眨了眨眼睛,接下来的时间里,请多指教喔!

他说完,教室里很配合地响起了惊讶的语声。

黄少天不太会打游戏。他的三个室友,两个姓王,按出生顺序排定老王和小王;剩下一个姓李,连着他共四人合住一间。收拾完东西,大家坐铺上聊天,发现全寝室居然只有黄少天不玩荣耀。老王小王都是资深叶粉,不过叶修早就退役了,散人也没法复制,他的粉丝便不拘泥于职业,十分和平地各玩各的。他们俩一个战法一个奶,相安无事。至于小李,玩的是剑客。

剑客,一剑斩天地,又一剑平九州;一入鞘逆转孤星,一出锋可吞日月,实在惊心动魄。小李拜见剑圣大人,很激动地跑上来合影,反把黄少天吓了一跳。

得知他失忆,小李眼泪汪汪:黄少,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黄少天看看他,看看电脑屏幕上的夜雨声烦:不过,他很帅,的确是我会喜欢的角色。

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二十五岁了。虽然他叫别人老王,但他的室友们毕竟刚成年,还在淋着青草雨水生长的年纪,本质上就和他不同。这群人,会为一个偶像的淡去红了眼眶,自己是再也做不到了。

好在小李才十八,天性活泼,且精力充沛。有一天凌晨醒转,发现小李还在修仙刷副本,让其他三人十分服气。

老王道:以后就叫你李道长了。

道长头也不回:好啊好啊。

后来四人混得挺熟,没几天就称兄道弟。黄少天看起来确实年轻:他皮肤白皙,衣服一水儿潮牌,眼睛头发皆浮着蜂蜜的光泽,远远看去像个人形广告牌,抽象图案浓墨重彩地挂了一身,偏偏还很有气质,是个要嫉妒死人的形貌。但细究起来终是少了几分青涩天成的作派,比之同辈更像学长。他们四个还是习惯用老王、小王、黄少、李道长称呼彼此,时常钻进火锅店包厢内大呼小叫。

小王:这局黄少输了!

黄少天:是我输了,有什么招尽管放马过来。

老王叫道:来一首吧黄少。

去去去,小王立刻嫌弃,他唱得还少吗?

李道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条:那好办,真心话。

我拒绝!

李道长:拒绝无效!

黄少天是不幸的一个。关于自己的从前,他试着回忆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越想越冷,越想越头疼。他时常梦见自己蹲在一盏小灯旁,往里边一勺子一勺子地添灯油,然而灯油毕竟有限,供应老是跟不上,又逢风大之秋,于是那火光终究是慢慢地暗下去了,随后隐隐传来了啜泣声。是生命,或者是节律,这不很重要。世界博大,他想不通的道理、得不到手的东西反正已经很多,不差这一件。

被忘记的部分里关于荣耀的居多,故而他现在也不怎么碰游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想多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果子是尝不得的,可今天就给捧出来熟透的一颗。

最后那个问题极无聊,却如同满月之日的潮汐,反复地、汹涌地冲刷着他脑海中央那块本就缺斤短两的黑礁石,一下一下,好像不磨点碎末下来就不肯罢休。

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黄少天才二十五岁就坐拥三枚戒指,其中一枚代表第六赛季总冠军,一枚象征世邀赛冠军,在他这个年纪,称得上行业的个中翘楚,是要联盟主席亲自给别小红花的。他野心却大,成就还不止于此,誓要在感情领域也甩下诸位同僚一截,实在可恨。

不过现在,这些成就都远去了,和一部分回忆一道消失了。惟一还得记挂的,就是手里这个密码盒。出院后他特意回了蓝雨俱乐部一趟,把东西都整出来,足足装了三个旅行箱。他从前的队长就在旁边看着他翻箱倒柜,偶尔从地板上捡起几件衣服,整衣服的人呢,也无暇管他。

黄少天随口问:我现在是不是不用叫你队长了?

男人笑容平淡:都随少天高兴。

平淡归平淡,到底共事多年,不至客走茶凉,仔细瞧瞧,还剩了几分温度。然后他就在衣柜深处发现了这个铁盒。两个人一起瞪着它,不出所料没看出一朵花。

你还记得密码么?

黄少天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个会藏秘密的人,还上密码锁,这和中学女生有什么分别呢。他不太好意思地道:不记得了。

喻文州挑挑眉毛:那通讯软件呢,你也一概用不了了吧?

是啊,黄少天说,等我去学校办了新号码再说吧。至于那些……朋友,他很艰难地找出了这个词,我也到时候再联系。

喻文州道:昨天晚上,他们还在群里嚷嚷,说要带你练级。

黄少天瞪大眼睛:带我练级?

嗯,喻文州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忍笑,他们说,荣耀嘛,就是那么回事,多打打就想起来了。

之前查资料,黄少天发现自己这个年龄已谈不上当打之年,加之职业圈新人辈出,就是没有这次意外,他也打不了太久。地球没了他,还是沿着既定轨迹一天天转;蓝雨没了他,还是一往无前没有妹子,天塌下来也有小卢给顶着。

他拖着行李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喻文州说:队长,还不走吗?

喻文州点点头,抬手给他看挂在手指上的钥匙圈:等着锁门呢。

原先的通讯号,辗转一番还是回到了黄少天手上。可手机在事故里摔坏,和他的记忆一样恢复不了备份,所以他还是用新号把蓝雨和国家队的成员给加了回来。卢瀚文果然第一时间跑来,说要带他打荣耀。黄少天手捏今天刚整出来的一打小号,抽了张剑客试了下操作,没过多久就觉得脑袋里有一百只仓鼠踩滚轮飞奔。

黄少天撑了一会儿,小仓鼠从一百只变成一千只,不得不开语音:抱歉,我头晕,先休息了。

卢瀚文:啥?

我说……我可能是对这个游戏有排斥反应,黄少天闭上眼睛,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明白,不好意思了。

他这一睡,到半夜才醒。无聊发了条朋友圈,喻文州居然马上来敲他,灵得像个应感灯。

少天,不要熬夜。

你不也没睡吗?

今天的事我听小卢说了,喻文州连打出来的字都透着沉肃冷静,明天要记得去复检,早点休息。

挺正常的一句话,字面意思明明白白,前队长关心前队友,没什么不妥。然而黄少天就是感觉胸口一动,有东西破土而出,定睛一看,却不是新的念头,如同一颗沉睡多日的种子被唤醒。

好啦好啦,多谢队长关心。

他有心看看喻文州怎么找话题,想不到人家说要休息,就真的没再回复了。

提前两天搬进新宿舍,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捧着盒子看:四方个,马口铁,正是街边文具店里连库存都清不掉的那种。怕是运气太好超了标,被落魄老神仙拿拐杖对准了鼻子一点,这个潘多拉魔盒就颁给了他。至于密码,黄少天试了几次,自己的生日、父母的生日、随手拨的乱码,果然一个都不对。最后忍无可忍,找宿舍楼下修自行车的借了个榔头,把锁给敲掉了。

里边一张账号卡,簇新得很,肯定不是夜雨声烦;外加一个深蓝色天鹅绒首饰盒,小小的,打开一看,兔子蹦出来对着他的内脏猛踹一脚。

一件姑且可以称之为订婚戒指的物事,安静地躺在里面。

 

 

这个问题,黄少天觉得自己很有资格拒答。毕竟“喜欢过”三个字,明显就是过去语态,这群人来问他以前的事,他自己还想弄明白呢。四人听罢解释,一时都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吞下没有八卦下饭的苦果,各自气咻咻地大嚼鱼丸。

不过这个问题搞得他接下来都没怎么吃东西。一来一去,倒也扯平。接下来的几轮,黄少天很幸运地没再中招,反而和其他三人一道诓骗李道长请了一碟奶油煎馒头。

酒席阑珊,小王拿出手机,惊道:黄少,你这事儿上学校论坛了?

连上校网一看,黄少天的自我介绍视频已在论坛飘红。评论群众三教九流,惊喜者有之,怀疑者亦有之,而后者看完视频往往偃旗息鼓,转而心疼他这番际遇,言明不日送送温暖,顺便蹭张合照。

想不到跳出来个妹子,怒道黄少若真出了意外,连荣耀也不记得了,喜欢他就不要打扰。这人恐怕是真爱黄粉,深得偶像真传,舌灿莲花已入化境,说得其他人哑口无言。黄少天这才真真切切认识到资料上写的女粉多不是吹的,而且是一群爱到人格迁移的粉丝,许多语句都引自夜雨声烦比赛时的发言。

喻文州消息灵通,发微信叫他别慌,尽量变换一下形象,蓝雨这边已经联系学校论坛去删帖子了。

亏得喻文州提醒,他不得不下午就赶着把头发从麦子色染回棕黑,还琢磨要不要去打个耳洞。到了店里,店员道:你以前打过吧,大半年没保持,快要长死了。

黄少天心道哪个人会没事摸着耳朵话家常啦,一手去翻以前那个加V号的微博相册。大部分照片上边,过长的鬓发都把耳钉遮住了,只有世邀赛夺冠后跟喻文州单独拍的合照上,耳垂处有个影影绰绰的黑点。放大再放大,他勉强觉得这个黑点像个钩子,或一条金属丝绞成的鱼。

黄少天思忖,以前看不大出来,重新打一个也无妨。

店员唤他:您还打吗?

打呗。

从购物中心到回校的车站还有一段路,九月的风吹到脸上又湿又热,摸摸脸,惊觉自己已经把与从前的最后牵系抹去了。

顺直的黑发显得他更乖巧,全然没有张扬的痕迹。心口那棵嫩芽一摆一摆,黄少天忽地意识到,不要紧,他还有一个盒子。

第三枚戒指的款式朴素到了顶,黄少天扪心自问,活了这么大就没见过谁的审美观能有这么简约。它通体银白,只戒圈内侧刻着一短横、一长竖,相互交叉,如同神父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冷淡却庄重。仿佛那就是神性,就是冷的、冰川似的。

又像石崖上的刻痕,江风吹拂,雨水敲打,尽数千万年才雕凿出这么两道。等东西出了炉,人也已经倒进尘土里边不复醒。就凭这个戒指,他觉得自己肯定有对象,快要携手踏进爱情坟墓的那种,高矮胖瘦不论,黑白美丑不分,好歹是他走向过天长地久的见证。

黄少天从十五岁开始胡天胡地,其间际遇,家里人表示一概不知,更懒得管他什么时候愿意带个对象回去。他亲妈早早按下懿旨:你一个人在外面,可千万别随便招惹人家小姑娘。玩玩不娶,毁人清誉,要遭天谴的。无论如何,黄少天嚼着羊肉卷想,能让他把戒指盒子锁起来扔衣柜里,这事儿肯定告吹好多年了。

以上诸事,纵是打包起来放秤上论斤卖,也不够黄少天伤心一顿饭的工夫。不过他自己不在意,上天却老要替他寻一二机缘,让他绕不过这个弯去。其中一桩,就是学校的电竞社终于要开始纳新了。

这个消息脚是长了,倒不稀得跑,公告一出,立刻搭载超光速飞行器把朋友圈、微博等等阵地彻底攻陷,想不看到都难。问题是黄少天罹患感冒,在被子里缩了一天,所以这个消息还是小王连着外卖一起带来给他的。

黄少天揭开饭盒,米粥的香气扑面而出。小王顺势凑上前来:黄少,一饭之恩,如何相报?

黄少天:今天不转支付宝了吗,那我微信上发个红包给你吧。

我不是说这个,小王道,你知道的吧,电竞社要纳新了。

得知小王意图,黄少天表示他什么都不想说。他这三个室友有一个共性——特别喜欢安利荣耀,不知道把多少人带坑里,看着他们感恩戴德:妈呀荣耀太好玩了,某某大神太厉害了,倘若有幸被他的银武杀一次,叫我砍号也无悔。斑斑劣迹,黄少天掰着汗毛都数不清。荣耀世界邀请赛举办后,这款游戏更加红火。学校电竞队伍现在的主攻方向就是每年的荣耀全国大学生联赛,所以这次纳新显然是选拔性质的,他去了也没用。

正准备把这个道理说清楚,外边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再次被踹开,老王大叫:明天喻队和卢瀚文要来咱们学校啊!

黄少天:啊?

他一分神,旁边小王激动地把他的晚饭扫到了地上:我靠,真的吗!

黄少天心想,我要是没失忆,你现在已经被判死刑了。

 

 

翌日,寝室内洋溢着隐秘而欢乐的气氛。黄少天从床上翻下来,拾掇完自己,跟其他三人一同前往计算机楼,白斩鹅一样挨个排着队等待客人挑选。好在人虽然多,社团却很大方,特意安排了地方歇息,茶水、空调、wifi三件套一样不少,这大半天才不难熬。

李道长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瑟瑟道:妈的,我太紧张了。你看看,手都在抖了!

你尽管上,争取打出水平,打出风采。小王义正辞严道,怕什么!要知道就算GG了,那也是在喻队跟前打出来的!

李道长:我一个玩剑客的,索克萨尔又不是我大本命,喻队无法让我的内心产生一丝波动……好吧还是有一丝的。本来夜雨声烦也要来,要不是—— 

他的话头突然止住,六只眼睛齐齐转向一旁埋头玩手机的第四人。

黄少天这才想起自己以前在荣耀圈里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太在意地刷着微博:李道长,你千万不要有压力,放开了打。这个月在我面前被杀了那么多次,没有成千也有上万了。看到李道长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不会跟卢瀚文说的,你且放心去吧。

李道长听罢,转身飘出了候场室,留给过气爱豆一个翻到后脑勺的白眼。老王在一旁赞叹:黄少,你这几句话说得,真有当年垃圾话的水平。

黄少天想起刚认识不久,李道长拿着手机叫他录音,内容是一长串PK。他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把话重复说十几遍,干巴巴地念了一段,扭头一看,三个室友都蔫了。李道长难过地说:黄少,你真的不是原来的黄少了。

其实第八赛季之后,他就很少表现得过分活泼。一方面是因为失了冠军,那种弥天的悲伤,即使是现在的他也感觉得到;另一方面可能是,爱。会说出也许,是因为爱不轻不重,偏要落进双方怀抱的中间,而他也不很肯定另一个人的存在。不,他一定是存在的……失忆以来,他不总想着做黄少天,倒像是透过这具躯体的阻隔,在复刻着旁的什么人。黄少天不止一次地捏造对方的样貌。那脸孔应该是含蓄的,上边嵌着琉璃般的双眼,一颦一笑都和自己不一样,却教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模仿。

这样的人倒真有一个,可惜了。黄少天两手撑在水池两边端详自己的脸:可惜什么呢,对方是他的男同事、男挚友,君子端方,哪怕不直也不会吃窝边草。

他给镜子里的笑容下定义:附庸风雅。

后来在学校附近的冰店偶遇喻文州,他赶紧拉着对方到最角落坐下。

喻文州想是来过多次,驾轻就熟地点了大杯芒果炒雪,拿上来一瞧,何止是杯,简直像盆。黄少天瞠目结舌:你是有多爱吃这个?

喻文州指着餐巾纸上的勺子道:两个人一起,我估计刚好能吃完。

不,我不是很喜欢甜食!挣扎一番,未果,几口之后发现还挺喜欢这种凉丝丝的口感,喻文州好像看出来这点,接下来都没怎么抢他的食。黄少天心花怒放,在肚子里夸喻文州上道,又暗暗评估对方:五官细致含蓄,一副通透心肠,说的是他的前队长无疑。但思及此,刚刚被炒雪托上天的身体又朝着地面落回来一点。

然后他撩了撩耳畔头发,喻文州又点了杯咖啡:你打耳洞了?

上周刚打完,准确地讲,是重新打了一个。他注意地观察着喻文州的表情:我以前是不是也打耳洞?还有原来的那对耳钉,你见过吗?

喻文州回忆道:以前你有戴过耳钉,但出事那天我没见你戴着它。

那我找不到它们了。

丢了也不一定。

你是我以前的队长,据说我们俩认识已经十年了。黄少天把勺子放在木盆里转着圈儿:你知道吗,我好像挺习惯住宿生活的。上礼拜五起来,我洗完脸,居然把洗手台上的牙杯跟肥皂盒配好对排齐了。就跟那个一样,他指着冰柜里的小蛋糕,我不是强迫症啊。

我也不是,喻文州说,这是个好习惯。

黄少天挥手:所以我想问问你啊,我以前跟谁一起住宿舍吗?我看蓝雨都是单人间呀。

那是现在,早几年还没这么好的配置。喻文州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青训营的时候,我们俩和另外四个人住,是个六人间。

有人天天整理洗手台吗?

喻文州垂下眼:这个我不记得了。

接下来黄少天就不怎么说话了,丢了魂一样。两人很快分开了。后来想想,妄图以这个细节找出人来,真可谓痴人说梦。再者,成功了又能怎么样呢,那本就是气球呀,抓不住的话,一下便飞上高空炸成飞灰,难道还想覆水重收吗。记忆的缺失让他开始变得敏感,变得渴望温暖、虔诚和飞离母星的船舱,密封门里边藏有他全部的爱。

植物没了水会枯萎,从没听说人失却了情感也会死去的。但黄少天已经退化成了一株植物,刨开一地松散的砂石,就能看到虚弱的根系,它无处汲取湿润的安慰,愈发病态起来。

亲情、友情,甚至是恨,我都可以给你。黄少天俯身看着那棵奄奄一息的花,我真的很抱歉,你需要的大概只有真的爱,真的温度,真的泪水……可那刚好是我最贫瘠的部分。

花没有回答,它睡着了。

 

 

喻文州在蓝雨当了太久的队长,一言一行都是君子的标杆,连叶修也要承认他的气度,委托他坐国家队第一把交椅。如此重任,他笑笑就接过,与现在全然两般光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件与荣耀相关的事情,居然教他感到紧张。

仔细一想,倒不是荣耀的原因:他是碰着了跟他拉开距离的黄少天才紧张。

二三十条走廊里最偏僻的一条,四五百人中最普通的两个,七八格地砖相隔最远的两端。黄少天先跟他打招呼,喻文州听他说话瓮里瓮气,奇道:这个天气也得感冒了?

黄少天似乎不欲多讲,只说一时疏忽。

想不到喻文州竟然把手伸过来,正正抚在他额上:有点烫,真的不用回去休息么?

我答应他们了的,现在走不太好吧。黄少天往后一退,后背贴到了墙:里面太闷了,我就是出来透透气,待会儿就好了。

是啊。人都挤在一起,空调温度打得再低也没用。

喻文州明知道他不能打荣耀,也没继续问,是给他留足了台阶。黄少天看他如此做人,倒莫名发堵:你想说什么就说呀。

喻文州就说:小卢今天也在,他很关心你。本来那个社长再三联系我们,都说叫青训营的几个负责人过来看一看就行,结果他自己主动要来指导。

这时进来一个电话,喻文州接了。黄少天趁这个空隙想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或者说,是为了谁才来的啊?他明明期待这个答案,但也晓得问出来更没什么意思,不管喻文州说什么,总逃不开去他自己的一套道理,没人能找出破绽。

喻文州指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说:那边走下去再左拐就是我们待的地方,到时候结束了再联系。

黄少天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他目送男人走下台阶,一级一级,身体从下至上被遮掩住,这其实不是往下走,而是掉个头穿过越来越稀薄的大气,直往上飞去。黄少天追不上他,又失了伶俐的口齿,于是眼睁睁让他走掉了。

那个人对谁都亲切,却并不很容易亲近。他自己对着自己懊恼道:看,到底不会打荣耀,别的话一句也讲不出。

回到评委坐的房间,恰好轮到喻文州自己要点评的那一轮。

队长队长!卢瀚文还保留着刚出道时的习惯,说话时像小孩子一样来拽喻文州的袖子。你看那边,紫色衣服后边那个,是黄少对吧?我没看错吧,他的游戏恐惧症治好了?

喻文州从选拔赛表里抬起头来,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那个角落和他们之间隔了几道玻璃门,着实离得很远,所谓的紫衣人个高体壮,把后来者挡了八九成。人来人往,像捅了个马蜂窝,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应该没有吧。他用笔敲了敲记事本。

这么过了几秒钟,他收回目光:下一组。

 

 

一百六十七号?

嗯。

进去吧,拿着手记板的学长替他打开比赛室的门,不用紧张,待会儿我们开修正场,系统随机匹配对手,绝对公平公正。你自己带了账号卡的吧?

黄少天摸了摸裤兜,确认那张从铁盒里找出来的账号卡没掉下。他是被小王强行抓过来体验游戏的,待会儿随便划拉两下就走。平时上课,他都戴遮脸的圆框镜,形象有点颠覆,而颠覆意味着安全。

社团纳新比赛分为基础检测和随机PK两个环节,一轮十六人同台竞技,在校内平台上全程直播,所以角色头顶上仅仅显示出了编号,参赛者的ID及真实姓名都不公开。此时饭点刚过不久,大家都闲得慌,直播间里人满为患。

正式开始前还有五分钟的调试时间,黄少天冷静地插卡登录,等他那张新账号卡的角色加载出来,屋里屋外顿时一片哗然。

屋里的黄少天反应过来,差点把键盘给砸了:我去,早知如此,就先检查一下再来了!

屏幕的另一端,一位高挑且纤细的年轻人走上前来。

剑客先朝着屏幕外眨了一下眼,露出一个笑容。它不是固态的,而是会流动的,大体形状仿如金子销熔、火星迸溅。人们都猜测他大约是主教座前的守卫,或是神圣的天使长,可又不完全是——他比之守卫要多一分柔和,比之天使要多一分人情,更何况他还有一柄剑呀。守卫也有剑,可他的那把是铁水铸就的,不可能发出那样鬼火般的光,更不会有斩断河流、分开混沌的神力。民众睁大眼睛,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同类,不,或许是见过许多次的……既然他的脸和黄少天本人分毫不差。

黄少天看着剑客,看着那张美丽脸孔上的两颗琥珀。它们极剔透,仿佛是魔女的预言球,里面包含万千光点,每一个都有吸力,直直地拉着他陷入另一个世界。短暂的吃惊与无措过后,他开始感到眩晕,以及,感到爱。

极其陌生的词,一下跳入识海。

他还没有开始奢望被爱,所以仅仅是爱。

汹涌的暖意让他的身体和意识达到了着火点,过后便开始自燃,是飞速的旋转。身体明明悬浮在空中,却好似有了重量和归处。他舒服得恍惚,恍惚间又好像听见一个人叫他的名字,他没有答应。接着那个人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念着发烧,体温,冰块……什么都不要有,他也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了。

 

 

对着老式拨号座机听了有十来分钟,脑子受到刺激,反射弧暂时性延长的黄少天才接收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李道长止步纳新赛第一轮,得到安慰奖励——本系校花学姐一名。这位学姐睁着一双小鹿眼,是这个学校的独生仙女,有一没二,别无分号,居然看上了他的室友小李,愿意下嫁人间。

小王在电话里喋喋不休,颇有黄少天当年刷屏的架势,吵得他的头又开始疼:黄少,你没看直播不知道啊,李道长真是太酷也太心机了!那个基础测试里有一项是爬瀑布嘛,李道长那组巨坑,除了他和一个神枪,剩下三个莫名其妙就抱团了。角色配置远程的近身的都有,技能一路狂轰滥炸,最阴险的是他们还有个奶妈扒那儿刷血,李道长最后居然被那个神枪一脚蹬下去了!五进四,正要说李道长惨呢,结果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仙女姐姐开的男号——人家回头就来请他吃饭了。噫,比赛年年有,仙女可过期不候。赢了天下输了你,我目测其他三个人要气死。李道长如此心机,黄少你可得代表咱们好好教训教训他。

黄少天想,荣耀位面真是无奇不有,嘴上敷衍说等他回去要吃到李道长破产,这才好不容易打发了小王。想不到听筒另一头换了老王披挂上阵,叨叨着黄少又住院吃苦了,要给他带碗后街馆子的老鸭汤来补补身体。

这时候,病房的门咔哒一声开了,走进来的还是喻文州,手里拎着保温桶,黄少天一下子惊了。

这这这怎么回事,太麻烦你了!他对着喻文州比口型,对方一眼就看懂了,笑笑说,我妈给我队友煲个汤,怎么啦。

听此一句,黄少天突然膨胀,对着电话喊:老王,好意我心领了,你记得替我转告李道长,也有人给我煲汤了,让他不要太嚣张!

挂了电话,发现桌上已经摆好碗勺,那双精致的、属于职业选手的手正一勺一勺地把汤从罐子里舀出来。汤是真的很香,也是真的很好看呀……那双手。他想了想,突然又不好意思起来。

职业选手的手,都是这么好看的吗?

喻文州失笑:少天的手也很好看呀,不过其实他们都叫我手残,是事实呢。

因为手速吗?

是啊,喻文州笑笑,但荣耀里能用来弥补这个的,实在太多了。

是吗……黄少天看着他,说得我也想试试看了。

喻文州嘴角的弧度消失了:抱歉,最好别这样。医生刚才和我说你这次晕倒,除了发烧的缘故以外,很有可能是因为受到了荣耀界面的刺激。少天,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黄少天想:但我不接触荣耀的话,不就没办法恢复记忆了吗。不过喻文州恐怕并不在乎,所以他只是说:这段时间你老是这么照顾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才好了。他在被子里绷直脚尖,仿佛在听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说话,也分辨不出是这一个,还是以前的那个。他从未以这样的语气讲过话,因今天是个不一样的一天,现在也是个不一样的现在,所以他说了。你真的特别好,总之,有什么能做的,我一定……李道长和小鹿姐姐的轶事跳入脑海,他状似不经意地说:过两天我请你吃饭吧。

沉默过后,一张账号卡被放到了他手里:等下去给你办出院手续,这个是你上次落在那边的,物归原主。

黄少天顿了一下:行,谢谢啊。

汤水碗勺都收拾妥当,账号卡放进外套的内袋,住院证明、病历本、发票也被叠好收进背包,万事俱备,喻文州主动送来东风,说我开车送你吧。于是从附属医院到学校宿舍楼的这两千米,再熟悉不过的风景,红砖白墙的教学楼,倒溜得比谁都快。真是比云还快,比风也快,黄少天心说我还没看够呢。

结果直到最后,关于一起吃饭的事,喻文州还是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跑到窗台那儿望出去的时候,黑色轿车恰好转过了最后一个街角,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出院以后连上了足有八天的小长假。回到家好吃好喝的供着,黄少天总觉得生活空虚,独自刷完烧烤,无聊得想去个是非之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从后门溜进网吧,在二楼单人包厢里坐下了。

喻文州联系了他一次,除双节快乐外,再没有找他讲过话。房间一下子冷起来。黄少天回忆着上礼拜随剑客的现身而来的毁灭性的温暖,以及喻文州告诫他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出了账号卡。

像在雪夜燃着火柴后出现的幻境,一个声音告诉他,剑客是真实的,天地为他吟唱颂歌。风和雪开始变小,黄少天闭着眼睛,然后一点点地睁开,看向屏幕。

从背景来看,这个地方十分幽暗,石制祭台的左侧有位抱着竖琴的小天使,而本该对称的右侧却空着,也不是空无一物——隐隐约约能觉出底部有个脚趾的轮廓,再定睛一看,孩子的身体形状也大致有了,像一个还在被孕育的胎儿。钢琴、鲜花、喷泉等一切举行重大仪式应当有的道具也都没有置办。那是一个教堂内殿的雏形。

发着光的剑客却好像对这处境浑然未觉,他笑吟吟地注视着前方,丝毫不介意背景的寒酸窘迫。

仿佛黄少天孪生兄弟的青年从剑鞘里拔出了光剑,在空气里划下一串闪闪发光的英文字符,而他一抬高手臂,就有无数小星星掉落下来,照亮了他所站立的位置。

 

CAVALIER

 

这是我的名字,殿下,他的头顶上冒出了对话框,您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心脏闷响一声,光标点在了确认的选项上。

一个跳转的链接,黄少天心知他已经跟着剑客走出了荣耀世界,因为页面上开始自动播放一段视频。这段视频很长,长得他的高配电脑加载了好一会儿,离家出走的直觉第一次有了存在感,他好像马上就要藉此机会敲开那扇装满秘密的门。

一把水蓝色光剑破开黑夜,白色的墨水渐渐渗开,天色大亮。随后,一行小字从底部浮现出来:

 

你拥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过去,一扇通往未来。

 

黄少天方看清这原是在一个山洞内部,窸窸窣窣的魔蛛爬行声也随场景的转换响起。第一人称视角下,一阵技能轰炸,数道光刃将原住民们赶进了山洞深处,地上似乎还残留着魔法生物们的断肢,游戏场景逼真得吓人。

耳机里传来一个少年的抱怨,清脆得像只小麻雀在唱歌:找了这么久才有个没人的地方,可以让我好好讲讲话……靠,这什么鬼!他大叫了一声,一只毛茸茸的蜘蛛腿应声掉在他面前。

视角突然降低,想来是一撩披风坐下了。一只手从界面的右下角伸出来,质感不太像人的皮肤,它捡起了那条蜘蛛腿。

唉呀,今天真是诸事不顺,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水逆?你们的黄少太惨了,未来的剑圣太惨了,求这个世界多给他一点爱吧。他一边说着,手心放出光来,最后一根蜘蛛腿砰地炸碎了,接着少年就用稚嫩的声音宣布道:这里就是我一个人的树洞,呸,山洞了!无关人员速速撤离,违者杀无赦!

回应他的是草叶沉寂的摇动。

这声音有些熟悉,黄少天下意识地去看属性面板,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系统脸,旁边写着“夜雨声烦”,那么这应该是他还未出道时录的视频。

十五岁的黄少天比十八岁的李道长还活泼,话说一长串连气都不换:今天一定是我的倒霉日,大早上的居然被一个吊车尾给教训了,不就是把他的牙杯弄掉了嘛,我又不是故意的……魏老大居然让我道歉,嘁,道歉就道歉好了,罚我整三个月全楼的洗手台?哇,他好意思向着吊车尾?我信了他的鬼话才来蓝雨遭罪啦!果然全是吊车尾的错!我发誓从今天开始,对他见次杀次,三个月内杀到他吞卡,否则我就去给吊车尾买一个月早饭,录此视频为证。

一个比较陌生的声音插话道:黄少你认真的?给喻文州买一个月早饭是吧,还录视频,我们都会替你记着的!

紧接着是椅子脚摩擦地面的声音,画面黑了。

难怪喻文州那天推说不记得,原来整理洗手台的就是黄少天本人啊。

屏幕外的黄少天:从喻文州现在玩得好好的来看,估计就是给人家买早饭去了,你是真的惨。

绷着一张一本正经的系统脸的夜雨声烦对喻文州的花式diss剪辑长达一个小时,diss得黄少天不禁想道,出门忘记带伞、食堂的豆腐太辣、网游里被一叶之秋怼了,这些事也要怪喻文州吗?最过分的还在后头,随着每周五排位练习赛的一次次进行,黄少天更加一点就炸。跟喻文州有关的比赛他都听不得,打赢了他要说人家技术烂、手速慢,这次的胜利肯定是靠运气。问题是喻文州输了他更生气,理由:输得这么难看,以后杀你都嫌掉价。说话如此不客气,他的尾音却有一点点的上扬,仿若小猫伸懒腰时,尾巴卷起的叹息。

喻文州,少年说,青训营就要结束了,我命令你下礼拜还在这儿,夜雨声烦还没杀到你吞卡呢。

 

 

出道那年,正赶上荣耀的高速发展期,夜雨声烦不论在网游的哪个方位出现,对荣耀来讲俱是惊喜与困扰并存。故而他开了个小号避开人群,脸庞年轻些的小剑客继承了前辈的衣钵,继续蹲在山洞里碎碎念。

后来荣耀的语音系统上线,对单人频道加密后,在哪说都无所谓。单口相声的舞台一下子扩大几十倍,有时候是街市,有时候是小巷,有时候是湖边,有时候还在山洞。眼前终于不再是单调的岩壁,哪怕是失忆后不怎么接触荣耀的黄少天也不得不承认,这款游戏的风景绘制,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如此成熟,宛如仙境。

队长喜欢吃流心蛋,是阶级敌人,我记下了,昨天他还逼我吃秋葵……本剑圣要被毒死了好吗,不安好心的手残!

今天去听演唱会了!这轮发挥得不太好,队长说让我们去放松调整,这群笨蛋不仅不自觉加练,居然真的去买票?入场的小姐姐给了气球,是粉色的诶,太太太搞笑了!可是队长说好看,然后他把气给放掉,塞进口袋里了……妈呀原来他也有一颗少女心吗? 

这段视频非常、非常从容地播放着,黄少天都快被自己说得昏厥了。温暖的水流没过头顶,他即将忘记自己还一个人坐在网吧包间里。又听了好久,进度条才到达三分之二。那个三分之二,是失忆的黄少天后来再也忘不掉的一幕。

今天我们拿冠军了耶!少年人的话语带种奇异的飘飘然,真的不可思议,晚上被劝着喝了酒,好在只有几口,头也没有很晕嘛……大家说要唱歌,去就去呗。我对队长说,记得你唱得还不错,快上去吧,不要跟我这个五音不全的坐一块了。

我不去。少年的声音变了调,好像在模仿他心地格外良善的队长:少天,你看起来不太好,一个人坐在这里,出事了怎么办?以后别再碰酒了。

笨、笨蛋队长,他迷迷糊糊道,不要你管啦。

悬崖的顶端,剑客的两只脚砰砰地砸着山岩,有小颗土砾不断被皮靴跟叩下来。他的脸正对着一轮硕大无比的夕阳,金色的、红色的,全部倾泻在他脸颊上。那是图画里才有的景象,所有的云朵爱好者都会为那壮丽的天空折服。

他坐在整个荣耀世界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队长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每次发生跟他有关的事,我就忍不住开始说话。以后有空就拿出来看看吧——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就一直录音,一直自己对自己讲话……我想他对谁都是一样好,我和宋晓没什么区别,对不对?术士,果然都是讨厌鬼,心黑的家伙,傻帽,笨蛋。

他的话颠三倒四,却是一只紧紧地攥住听者心脏的手,让它酸胀,并在到达顶点时一把捏下。黄少天听出点不对劲,甜蜜语气下隐隐地显出不安的形状。

每一段……每一段我都有录。每次我点开来看,都觉得自己好傻啊,可我又是真的好在意你啊。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比松针还要细的雨一根根落进心湖,几乎没人能看见它们曾落下过。或许是因为天光太暗了,云层太沉默了,而喻文州太好了吧。

湖水开始摇荡,要把黄少天和声音的主人一起摇昏了过去似的。

我,我终于约队长出去看电影了,上个周末,我讨厌科幻片,可是你喜欢……少年的人称发生了变化,大概是头脑已经开始模糊,无意识地发出哭腔:你喜欢的、一个孤单的英雄,和他的大爆炸。我觉得我就坐在飞行器里,而不是在你旁边,你永远也听不见的,我讲的话、我许的愿,你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最低矮的山洞里面,最高远的山崖之上,同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一千五百天。

他完全地想象出来了,每个同今时无二的晚上,十年前的他,九年前的他,八年前,七年前……飞行器舱飞离所爱,飞离地球,飞离太阳系,发出的信号就这样消失在静谧、广袤的黑色空间,而喻文州是惟一可以进入那个频道的人。

十年后的我,也是一样毫无长进……黄少天愣愣地看着屏幕,耳机里传来微弱的呼吸声,骨头里倏地生出冰凌,牙齿都开始打颤。

黄少天终于可以相信十七岁的自己是真的喝了酒。他猜测到少年将要说出的话,顿时震悚不已。那字句本该极美好,成为落在头顶上的花瓣。可传到他耳里,立时变成极可怕的诅咒,是恶魔低低的呢喃。没有比那更叫他心胆俱碎的言语了。

他忍不住哀求起来。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说出那句话……眼泪倒灌出河岸,一滴一滴打在手背上。起初烫得像开水,手指一抹才发现凉得像冰,额头抵在上边都可以退烧。记忆不全的人永不能接触爱,因他是纸扎成的人偶,而爱是无限热烈的永恒的活火,世上再没有人能允许自己的血肉与骨骼被燃为焦灰。他的头又开始疼,想不起自己到底发烧了没有,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喻文州送他回校的那个下午。

过两天我请你吃饭吧?

好的,不好。即使没有回应也可以,求求你闭上嘴吧,千万不要讲出来,那几个字——

但一台将要没电的笔记本电脑是听不懂人话的,它只是在电量耗尽前忠实地记录下了一切。

成群的飞鸟掠过落日,留下极小的阴影。

我要睡了。时空彼端的少年打了个轻飘飘的哈欠,他听见对方身体倒进了床里,头发蹭着枕头发出嘶嘶声。终于是冠军了啊,好日子,那我许个愿吧。实不实现我都不在乎哦。

他的话语如同梦呓:队长,呃我今天不想叫你队长了……文州,我喜欢你。那你呢,能不能比队长再多喜欢我一点?

 

 

给黄少打电话了吗?

打了,老王抓着头发,打了十五六个了都没接!

小王叹道:好吧,我再打最后一个。

他开始拨号,耐心地举着手机,最后等来一个声音。老王本想质问凭什么黄少接了你的电话,这时候却不敢再说。因为它虚弱而嘶哑,像一片落叶,干干的,看得见突出的经络盘亘其上。随后的问好声,也如同气孔里挤出的音调,慢慢地流泻出来。

抱歉,我刚才没听见。黄少天问:出了什么事?

小王听说他在网吧,脸色都变了:你现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你说什么?

黄少天一头雾水地走向通向一楼大厅的楼梯。

今晚是本赛季我们在G市主场的首次比赛,大家发挥得不错,稳扎稳打,开场的优势一直保持到了最后。

二楼包间清静,一楼却人头攒动。他僵硬着向下迈了几步,网吧大厅北面的整面墙都被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占据,上边有个非常好看的男人,身披蓝雨队服,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他的声线还是一贯的冷静,透出玉石敲击的质感。

小卢这场打得不错,男人偏头看向身边的少年,蓝雨的担子慢慢要给你们这代来扛。到目前为止,可圈可点。

小王焦急的语音在耳朵里炸开:黄少,黄少你在听吗?前几天你在电教楼发烧晕倒的事情被拍了,这回可不是校内论坛,直接发到微博上去了!七点多上的热搜,俱乐部没压住,记者全跑去蓝雨主场采访喻队……我靠,这会儿都开始重播了!

重播中的工作人员再次拿起指示牌:下面开始自由提问,首先有请来自《电竞前沿》的——

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激动地起立:我!我要提问喻队,今晚微博热搜的那条消息属实吗?蓝雨的黄少天选手真的失忆了吗?

网吧里一个男人咳嗽起来,其他人的眼睛都盯住喻文州,即将把他扎成筛子。

喻文州起立,接过话筒,这时镜头切到了蓝雨队长的正脸。

属实。他说。

沸腾的油锅里边,闪光灯连续亮起,扑簌簌遮蔽了视线。现场记者双眼放光,水瓶打翻,扣动扳机般噼噼啪啪敲击键盘。

又一名记者起身:这件事隐瞒了这么久才曝光,请问蓝雨对此有任何解释吗?

喻文州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平静如同黑云翻滚下的海面。

对不起。

喻文州双眼直视镜头:我希望在场各位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只要黄少天自己不开口,俱乐部和我都认为,蓝雨应当保留他原来的位置,这是我们要给他的尊重。在他想起来之前,或者说,想不起来也没关系,黄少天永远是黄少天,没有人能打扰他现在的生活,哪怕我也一样。所以这句道歉,我要说给黄少天。今天一直联系不上你,结果上一个问题里,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承认了这件事情。这是我的过失,但我曾经答应过你,凡是关于你的话,全部是真实。真的很抱歉,在这件事上,我没法说谎了。至于事实以外的东西,恕我无可奉告。

黄少天一看手机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三十几个未接来电:十五个来自老王,而二十一个来自喻文州。电子屏上的男人保持未变的礼貌笑容,三分疏离、七分亲切完美融合。画面突然拉近,给了他的上半身一秒钟特写。

如果你正在听,我再说一遍,对不起。

黄少天来不及在心底许诺他一句没关系,现在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喻文州举着话筒的左手中指上那枚一闪而过的戒指上边——通体银白,款式朴素到了顶,和他从密码盒里取出的那枚宛如双生。

他突然想哭。

心里机械地对自己重复:你要快点离开,不然他们可能会发现你,你就走不了了……尽管如此,他一只手按着楼梯扶手,却根本没办法挪动脚步。眼前有很多影子,男男女女,全部都昏暗着,与山顶的树影别无二致。树说,你知道了吗,黄少天居然失忆了,黄少天不会打荣耀了,黄少天他……泡沫般喧哗的人声。轰雷。而他睡在默片世界里,拼尽全力睁开眼睛,喻文州那张俊美的脸正对他微笑着,那是这里的第一颗恒星。

你照亮了我。

我在这里呀,黄少天喃喃,我在听的。

你使我有了听觉。

 

 

然后是一个路口,一个看起来要堵上很久的路口。龙不断变长,一分钟前他们是尾巴尖,现在则是背部一块小小的黑色鳞片。龙在吐息,在低吟,哀叹这充斥烦躁的静止。黄少天坐着,痛觉人生如戏,大喜大悲,精疲力尽。他没有拿出手机,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喻文州,这共处一个车厢的体验所带来的不适第一次超过了快乐。

车厢里浮动着呆板的空气,仅剩的好处是没人吸烟,于是他们获得了二次伤害的豁免权。或许不能忍受这种沉闷,喻文州率先打破僵局:以后少去网吧。

唔。

黄少天下意识应了,才发觉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喻文州又说:一定要去的话记得戴好墨镜、口罩和帽子。

那样不是更容易让人怀疑吗?

脸可以少给别人摸几下。

黄少天怀疑地问:你这是在吐槽我吗?

我说真的。

……

对不起。

你为什么又说这个?

喻文州轻轻敲击方向盘:我很抱歉。好像这大半年来我都在自作主张地隐瞒你许多,可现在又跳出来想把这些都弥补上。你不需要我的弥补,我是知道的,所以能说的只有这句了。

你对记者说你在谈论关于我的事情时不会说谎。黄少天问:你真的答应过吗?

我答应过。

黄少天忍不住说:可你连……他的目光落到喻文州戴着戒指的左手上,可你连这种事都没有告诉我?

是我的错,我以为你不能接受,最起码也是不会喜欢。喻文州坦白道:我理当克制,不过我高估了自己,你知道,总有点习惯是难以根除的,要相信我尽力了。这些天来出尔反尔,给你和我自己都带来巨大困扰——那么,我现在就决心要为我错误的估计以及自以为是付出代价。他从车侧的凹槽里拿出一瓶水来,仰头喝了一口。我以前去过你家里几次,今天就不上去坐了罢。以往总是毕恭毕敬,谈不上舒服,当时却不这样觉得,一心只想着和你待在一起,做点打荣耀以外的事……不小心说多了。不过这最后一次呢,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龙开始匍匐前行。黄少天张着嘴,甚至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喻文州所讲的理解清楚。

他该夺门而逃么?

这个念头甫一产生,便很难烟消云散。他要逃的,逃得离喻文州越远越好,就算他曾经,不,现在也仍对这个人持有超出界限的好感。那固然比金子还要纯真,比钻石还要坚硬,可危机感也同样作不得假呀。他有预感,当这辆车子再一次停下的时候,最后一道生门也要被封死了。

下一个路口。

黄少天突兀地开口:我在下一个路口下车就行。

喻文州专注地超过前方的一辆辆车,没听见似的。

车子行驶到了他说的那个路口,一寸寸地靠近,在黄少天想要砸车门之前,它停下了。

喻文州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叹了口气:你可以听我说完最后几句再走。

黄少天没有动,由着喻文州把一条短信举到眼前,那文字意外地简短:

文州文州,礼物已经放在你桌上了,我保证是个巨大的惊喜!密码就是你的生日,不要太爱我啊哈哈哈哈哈!

这是黄少天今天收到的第三个重击,他现在是木桶里的糖浆,只想安安稳稳躺在桶底,不必再站起来。

那个盒子,我出于私心还给你了。

他听见自己应声,喻文州问:你怎么打开的?

把锁敲掉。

喻文州苦笑:我当时是盼望你想起来的,没想到你对荣耀界面反应这么大,那会很难受吧。不过没关系,“不重要”这三个字,我竟然现在才明白。我原本喜爱的一棵树落了叶子,一朵花掉了几瓣,难道我要因此不再喜爱它们剩下的部分了吗。哪怕是空的蚌壳,我也还是会走到沙滩上,捡起它,抚慰珍珠被剥离的痛楚,用余生的温度成全那条伤痕。

何况你已不是一株植物,你会说话,会笑,会直立行走,会感受季节的变化,日月的轮转。你害怕孤独,畏惧法则,却一次次地朝人潮起落之处跑去,并张开介于孱弱与强壮之间的手臂。

像一只鸟,你会向人群献出胸膛。哪怕被抽空过去,你也还是会爱,那就是人的本能。

爱是你的本能。

他闭上眼睛,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蓝雨的队长从来冷静而温柔,哪怕只显出一点的失态,那也已经很好,值得让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以及更多的黄少天高兴一整天。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喻文州问,现在你还想下车吗?

不禁想起山崖顶上少年剑客眼前的落日。仿佛心脏都化为露水,其中包裹着一颗金红的太阳,和一整个最长的黄昏。

黄少天在黑暗里刻画着他的侧脸,突然问:敢戴着同款戒指接受采访,你真的不怕有人看见?

我没忍住。喻文州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托着下巴。我食言了,老是为了少天破例……好吧,我承认,我想来打扰你的生活了。

 

 

再次醒来应当是在深夜。乌鸦翅膀遮蔽天空,窗前站着的人回过头来,双手都插在口袋里,熟悉与陌生并举。在被他注视着的时候,身体深处就不那么冷了;可当他移开视线,抱紧被子的动作就成为一种必需。

黄少天忍不住说:我见过你。

是。

你叫什么?

喻文州。男人温和地补充道:是你以前在蓝雨的队长。

那个名字让他突如其来地失重,由此发现名字不仅是个符号。许是灵魂的重量抓着他从山崖最高处跌落,尔后便不断地下坠,路过百万个粉红色的气球,穿过漫天火烧似的云朵,一直坠向失落的那日。

我拥有两扇门,一扇通往黄昏,一扇通往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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